“学术盛衰,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”,这是阮元为钱大昕《十驾斋养新录》所撰序文中的一句话,其中涉及到以百年为时段评量学术史这层涵意;若以此意,返观过去中国一百余年的学术,也就是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与发展时期,或许现在正是“论升降”的时候,故近十余年来,时有相关的研究著作问世,或以人、或以事、或以
《治学方法》一书共分十个部分,依次是选题、查资料、作社会调查、写读书笔记、判断资料的价值、鉴别资料的真伪、治学方法举要、论文写作方法和治学态度,结构并不新颖,大致是因追求简洁实用所致;但是这十部分所包含的内容,特别是其中选用的言论和例证都是相当讲究的,它们大多出自在学术上颇有建树的学人。就参考书目而言,这些学人在清代顾炎武、章学诚、钱大昕之外,更多的是近百年中出现的,如梁启超、王国维、柳诒徵、陈垣、黄侃、汪辟疆、胡小石、陈寅恪、鲁迅、余嘉锡、胡适、顾颉刚、傅斯年、朱自清、闻一多、罗根泽、唐圭璋、钟敬文、钱穆、钱锺书、程千帆,还有《学林春秋初编、二编、三编》、《学林往事》、《世纪学人自述》中涉及的数十位学人。之所以选取有成就的学人作为讨论阐发的对象,其用意有二,一是通过对散落的素材归纳总结,以具体的例证呈显中国现代学术的优良传统,例证之所以略远详近,就是要密切当下和过去之间的关联,使统系不致中断而且能将其发扬光大;二是要表现权威的影响。学术史上有影响的学者,或者说是某一研究领域的权威,并不只是让人敬畏和服从,按照林毓生的解释,“权威”一词的涵意相当丰富。
英文权威(authority)这个字,原是从拉丁文auctor(author)演化而来,意即:作品的创作或创始者;其衍生义是:创始者具有启迪别人的能力,他的看法与意见能够使别人心悦诚服,使别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看法与意见而受其领导。?略?这主要是靠创始者的意见能够变成具体的范例,与能够赋予行为的正确性,并导使其成功;因此,使别人对其产生信心,遂起而服膺。(见《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》,第78页)
权威不是压在心头的大山,而是启发思想增强信心的精神源泉,以此种眼光看前辈学者,表现感受的“敬畏”就可以换成“敬爱”,因为前辈学者是以殷切的眼光目送我们远行的父亲。就阅读效果而言,实例的大量选用,可改变单调枯燥的叙说,增加许多兴味。针对《治学方法》一书所讨论的十个部分,作者在九处有意安排了附录,其中有四篇前辈学者的著述,有三篇出自当代学者的,有八篇是学生的习作;这些作品大多附有简评,论其得失长短,以充分显示案例的示范作用,而“学生习作”的选入,除寓有指示门径之意外,或许还暗示学术研究并不是高不可攀,有心人皆可为之。
读书治学作文,最讲求方法,但是有时也容易造成一种迷信,以为方法越多越好,或者越新越好,这种“贪婪”导致的结果如同熊掰玉米,最终所得寥寥。方法当然要注意多样化,但也得考虑切合自己的专业、掌握文献的状况和性情,尤其要紧的是要有两三种拿手好戏般的基本方法,从这个角度来看,方法是新是旧倒无关大局。《治学方法》中论说的一些方法,如谈版本目录学的运用,谈如何写读书笔记,都是旧方法,但这些旧方法若置于学术史的背景之中考量,就能显现它们的力量和生命力。以目录学而言,清代学者王鸣盛尝云:“目录之学,学中第一紧要事,必从此问途,方能得其门而入。”(《十七史商榷》卷一),徐有富教授在书中多个章节论及目录学之功用,数年前他和老师程千帆先生合撰的四卷本《校雠广义》以及自己主编的《中国古典文学史料学》于此点也多用笔墨。目录之学,首先是查检资料的利器,其次是章学诚所说的“辨章学术、考镜源流”,即由此了解学术的分类和源流,因而有一种学术史的意味;另外还能让人较为全面地了解某种学问的研究状况,以便确定自己在此中所处的位置,从何处接着往下说,而不是闭门造车作第二次发现。《治学方法》一书在目录之学方面所举例证有多条,其中有分量的是陈垣《余嘉锡论学杂著序》中谈余嘉锡的学问从《书目答问》入手又研究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五十余年,并由此上溯目录学的源流和校勘学的方法。又举牟润孙在回忆其师陈垣治学的路径时,亦论及目录之学:
先师自言少年治学并未得到什么大师指引,只是由《书目答问》入手,自《书目答问》而《四库提要》,以此为阶梯而去读他所要读的书。他研究任何题目,必先罗列必须要读的书目;他教学生也是从目录开始,如“史学名著评论”、“佛教史籍概论”等课都是。他自己治学从目录入手而走上成功之路,所以教学生也要他们由目录入手,希望每个人都有把钥匙。他认为治学不但要知古,更要知今。先师非常注意日本或欧美的汉学家有什么著作论文发表,他自己时时看日本所编的杂志目录索引,也告诉学生要时时留心国际学术行情,以闭门造车为大忌。
季羡林在《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的治学范围和途径》一文中,亦有类似的论说:
中国清代的朴学大师们以及近代的西方学者,研究学问都从书目开始,也以此来教学生。寅恪先生也不例外。他非常重视书目,在他的笔记本中,我发现了大量的书目。比如笔记本八第二本中有中亚书目一百七十种,西藏书目二百种。此外,在好多笔记本中都抄有书目。从二十年代的水平来看,这些书目可以说非常完全了。就是到今天,它仍然有参考价值。(见《追忆陈寅恪》,第145页)
《治学方法》讲述三大家的治学途径,是在强调其示范作用;其中也标示一种从目录之学入手的治学传统。如果说版本比较着重的是文献细读,而目录学之意在于广泛占有资料,它时刻提醒人们在落笔下结论时要有分寸,不要轻言“新发现”和过于果断作判决。有不少人看著作论文,喜欢先看其参考引用书目,此举虽然不能说全对,但从目录学角度来看,还是有相当的道理。
《治学方法》一书在介绍每一种治学方法时,都比较留意对相关的传统的简要梳理,在讲查资料利用目录时如此,在谈写读书笔记亦如此,然作者并未停留在这一层面上,而是更进一步落实到用上来。于前者作者以撰写《郑樵评传》的经历为例,分步说明如何利用目录查检相关文献;于后者除详述作笔记的三种方法,即胡适《读书》一文中所说的“抄录备忘”、“作提要、节要”、“记录心得”外,又细述读书笔记的载体,也就是笔记写在书上、卡片上,还是记录在笔记本上等问题。此类琐细问题,与日后的大著述紧密相关,故不可忽视,作者于此用心留意,更可见其写作的意图在于示人路径,而不在于理论或系统的建构。《治学方法》对诸如此类的事项的强调,表面看来有细碎之感,而实际上是作者是在将一些方法条分缕析,显示它们的可行性;更重要的是此举是在培养或提倡一种踏实认真的学风。譬如在做读书笔记须注意的事项中,将“一定要注明出处”、“将引文与自己的话严格区分开来”以小标题列出;在论文写作方法中除强调引文注释方式和格式外,又引余嘉锡《读已见书斋随笔・引书记书名卷数之始》及胡适《赵万里校辑〈宋金元人词〉序》,申说“引文注明出处的意义”,大致是便于读者复核原文,使论文建立在可靠资料的基础上,反映研究者工作的起点,明确科研成果的归誉。就最后一点而言,是黄侃所说的“学问之道”中的“不窃”,是对前人成果的尊重。张舜徽亦有近似的论述:
读书有得,前人已有先我而言者,则必舍己从人,称举前人之说。若此说前人已有数人言之者,则必援引最先之说,所以尊首创之功也。学术乃天下之公器,有得之言,本不必皆自我出。人之言善,我必尊之信之,若己有之,亦即为公非为私之意。(见《清人笔记条辨》卷三)
作者在此处表露的意思,还可和“治学方法举要”中论述考证之法不能隐匿、曲解、伪造证据一节,以及“治学态度”中“要讲学术道德”相互参照。凡此种种,皆与当下学术规范的建立相关,所谓“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”也。由此看来,细节之中又有深厚之意。
徐有富教授在书中谈治学方法时,时时将其置入学术传统之中;有意思的是他谈治学方法,也是有传统的,这一点他在《治学方法》“后记”中有一段文字作梳理:汪辟疆先生有《读书举要》、《工具书之类别及其解题》、《读书说示中文系诸生》等文章,而汪先生的弟子程千帆先生指导研究生时,也特别注意传授研究方法,譬如开列专业文献选读书目,谈怎样读书;送给学生卡片,谈怎样写读书笔记;发给学生《论文习作简例》、《校对符号用法》,谈怎样写学术论文等等,培养学生严谨、细致、求实的学风。1987年,周勋初先生又主持《现代学者治学方法研究》,研究成果以《当代学术研究思辨》出版。至1995年,徐教授为中文系研究生讲授“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”一课,数年的充实润色,遂有同名著作面世。讲求治学方法与态度的传统,与一种优良的学风息息相关,好的传统总有鲜活的生命力,可以创造性地转化。
(《治学方法与论文写作》,徐有富著,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版, 38.00元)